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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運河畔有“邊城”

作者:牛國棟 來源: 齊心魯力 2023-02-21 18:45:00

1986年,我作為《中國旅游大全》山東編寫組成員第一次來到臨清,找尋撰寫實感,搜集一手資料。雖說那時的臨清及所在的聊城地區(qū)尚屬經(jīng)濟欠發(fā)達地區(qū),小城風貌也散發(fā)著古舊甚至有些破敗的氣息,但透過鰲頭磯、舍利塔、清真寺等古建筑及老街陋巷所呈現(xiàn)出的城市肌理推斷,這座小城曾經(jīng)有過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繁盛與輝煌。

地處冀魯交界的臨清,有著兩千多年的縣治歷史,明弘治年間升為州,轄兩縣,清乾隆年間又升格為直隸州,由山東省直管,統(tǒng)領四縣。這都得益于 “七分朝天子,三分下江南”的京杭大運河,臨清遂成為大運河畔的重鎮(zhèn)。意大利旅行家馬可·波羅在其《馬可波羅行紀》中提到臨清:“有環(huán)墻城村甚眾,皆大而富力,工商繁茂......是為一富貴城,居民是善戰(zhàn)之士,頗務工商,有帶羽毛之獵物甚饒,凡適于生活之物,悉皆豐富。河中有船舶甚眾,所載貴重貨物甚多”。

這里所謂“船舶甚眾”,皆因運河臨清段的特殊性使然。元運河臨清段史稱會通河,此處海拔比南方的揚州和華北的天津都要高出二三十米,且魯西一向干旱少雨,運河水源補給嚴重不足。

后來引漳水入衛(wèi)河,再于臨清與元運河交匯,會通河依然是整條京杭大運河之“咽喉”,航道既窄,河水又淺。過往漕船過會通河船閘時,都要事先卸載船上貨物,然后由纖夫將空船拉過水閘后,再將貨物裝船前行。加之當時有民船讓官船、一般貨船讓運糧船之“圣旨”,等待過船閘的漕船只能在此長時間排隊等候,尤其遇到“南糧北運”的糧船進京時,其他船只最多時要等三個月。

會通河上長長的船隊見首不見尾,即所謂“帆蓬遮天,十里艅艎”。船上的人自然也利用這一機會,下船登岸采購些生活必需品,同時把船上貨物兜售一些換點盤纏,順便進城吃喝玩樂,調劑一下枯燥的生活。周圍十里八鄉(xiāng)的人也都趕著馬車,或推著架子車(獨輪車)到臨清運河碼頭購物。

明清時,朝廷在運河沿線設八大鈔關收漕運關稅銀子,臨清鈔關稅收占整個運河的四成,位列各鈔關之首。臨清鈔關位于明運河畔后關街,曾經(jīng)由縣直部門和縣京劇團使用,前些年當?shù)卣畬⑩n關舊址進行搶救性保護,與前面提到的幾處古建筑一同成為了全國重點文保單位,這也是中國運河僅存的鈔關舊址。

馬可·波羅將臨清譽為“富貴城”絕非溢美。古時臨清有兩座城池,臨清人習慣用“二十九里零一百步”來表述兩座城墻總長度。東邊一座是磚城,縣治各衙門口都在此,是全縣政務中心。西面一座為土城,是手工業(yè)和商業(yè)市鎮(zhèn)。

今天所謂的臨清古城主要是土城部分,歷史遺跡也最多。舊時此地的長街短巷里,無不店鋪林立,商賈輻輳。既有貨棧、客棧和酒肆,又有瓦舍勾欄和書場,也不乏風月之地。難怪乾隆將臨清譽為“富庶甲齊郡”。

長篇小說《金瓶梅》中有二十五、六處提到過臨清的地名,至今按“書”索驥,在古城內還可以找到一些蹤跡。小說故事假托在宋朝,但描摹的則是晚明景象,甚至可以看作是臨清遠去的“時代背影”。光緒年間清廷宣布漕運停航,大運河風光不再,臨清城也逐漸沒落。

我第一次到臨清時,已經(jīng)與衛(wèi)河隔斷的會通河成為一河死水,河床淤塞,水面狹窄,當?shù)厝朔Q之為“死河子”。河上有道小橋,肯定是運河斷航后的產(chǎn)物,名叫“天橋”,是否寓意這條河曾經(jīng)通往天子腳下不得而知。

天橋南側連著主街鍋市街,通達竹竿巷、箍桶巷、紙馬巷、青碗市口等巷子。街巷兩側保留著不少門市,做竹耙子的,做籠屜、簸箕的應有盡有。街上時常會有獅貓出沒。這種“喵星人”系明清時期波斯商人經(jīng)運河帶來的波斯貓與本地的魯西貍貓混血繁育而成,形似小獅子,毛長潔白,頭大眼圓,一只眼睛泛黃,另一只眼睛為藍色,人稱“鴛鴦眼”,因此成為臨清特產(chǎn)而奇貨可居。

運河文化造就臨清的另一樣副產(chǎn)品便是貢磚。從明永樂年間至晚清,臨清燒制的水磨青磚經(jīng)運河直達京城,修建紫禁城、天壇、地壇、日壇、月壇、國子監(jiān)、各城門樓、鐘鼓樓及十三陵等皇家建筑及園林,用的都是臨清貢磚。

南京城墻中華門、玄武橋也都有臨清磚。當?shù)厝俗院赖鼐幤痦樋诹铮骸芭R清的磚,北京的城,紫禁城上有臨清”。臨清御用磚窯都設在運河兩岸,最多時達二百余座。官府監(jiān)制青磚都有嚴格要求和窯口印記,既為質量監(jiān)控,也作抵扣官稅之依據(jù)。

臨清的鰲頭磯、清真寺、舍利寶塔等明代遺物無不是水磨青磚對縫,嵌縫工整,雖歷經(jīng)歲月滄桑,至今精美絕倫。而令我未曾想到的是,古城街巷里的很多建筑不知何時起,老舊紅磚代替了青磚,成為這座小城的另一種時代記憶。

漕運繁榮往往伴隨著文娛興盛。臨清是山東快書和犁鏵(后為雅化改名梨花)大鼓書的發(fā)源地之一。

光緒年間,臨清鼓書藝人郭大妮、黃大妮及王小玉姊妹,闖蕩濟南府,王小玉姊妹(白妞和黑妞)在大明湖畔明湖居駐唱,一時名噪省城,被劉鶚寫進小說《老殘游記》而名揚海內外。

臨清人對京劇情有獨鐘。當年四大徽班都是乘船經(jīng)運河進京,臨清是必經(jīng)之地。為等候過船閘,戲班子在臨清落腳有時長達一兩個月,進城唱戲也成為家常便飯。長此以往,把臨清人培養(yǎng)成了京戲內行,文場、武場票友比比皆是,唱、念、做、打無不通曉。以致后來的戲班子來臨清演出時先要先拜訪票友,怕他們挑板眼,品頭論足。當?shù)赜行└咚降钠庇焉踔僚c馬連良、周信芳、奚嘯伯等名角同臺演出。臨清遂與濟南、煙臺并稱齊魯三大京劇票友之鄉(xiāng)。

碼頭文化從不與吃分家,臨清也如此。當?shù)仫堭^和紅白喜事流行“八大碗”,都是用高湯燉煮的雞鴨魚肉,湯菜各半,味道鮮美。

百姓的日常則是粗菜細作,咂摸出自己的味道。當?shù)匦〕杂邢路踩猓缪i下貨)、白仁(油炸不帶皮花生米)和鍋燒雞子(雞蛋),還有托板豆腐。托板豆腐通常是沿街叫賣,早餐時間是托板豆腐的高光時刻,賣豆腐的三輪車上拉著小煤爐,停放在路旁,鍋里白水煮豆腐,食客們手持一塊小木板,托著剛出鍋的熱氣騰騰的鮮嫩豆腐,不用筷子不用勺,什么作料也不蘸,靠在路邊,弓起身子,撅著屁股,幾口吃完走人。當?shù)厝诵蜗蠓Q之為“撅腚豆腐”。

臨清還產(chǎn)好醬菜,清乾隆年間開辦的濟美醬園,與北京“六必居”、保定“大慈閣”、濟寧“玉堂”并稱江北四大醬園,其進京腐乳、甜醬瓜都是好招牌。

三十七年后再進臨清,會通河道得以疏浚,河邊干枯的蘆葦花在春風中搖曳,靜靜的河面上有四只大白鵝自在地游弋,使我聯(lián)想起那段著名的芭蕾。河岸上多了幾家新穎小店,窗明幾凈的點心鋪有當?shù)靥禺a(chǎn)“蓼花”等甜品;頗為時尚的茶吧里,演繹著咖啡與茶的對話。

而我一踏進那幾條老街,時光仿佛凝固,一切宛若從前。賣籠屜的土產(chǎn)店,賣禮服呢布鞋的老字號,用煤球爐子烘烤竹竿的手藝人,前店后宅的舊書屋......一切都是那么安然。

只是街上似乎唯有老人,襯托出這座老邁小城的寂寞與孤獨。

也許來的不巧,街上有貓,卻并非獅貓。街頭有家燒餅攤,剛出爐的火燒裹挾著香氣撲鼻的舊時味道。我卻未能找尋到托板豆腐和那清純的豆香,留下遺憾,也有了期待。

(本文轉自“濟水之南老?!蔽⑿殴枺?/p>

編輯:齊魯 責編:馬園亮